【FGO/梅闪】告别

告别

/fgo七章背景,剧透有
/部分设定轻微捏造



0



他看见尸体。


成千上万的魔兽堆叠成了尸山血海,其中夹杂着不少乌鲁克的市民,那之中还有为数不多还有意识的勉强得以称得上活物的东西,无一不以着扭曲而痛苦的姿势发出嘶鸣,凄惨的嘶吼声仿佛要将天际撕开一般,响彻了摇摇欲坠的夜空。


大地颤抖着崩裂,冥府将本富饶肥沃的土地撕开了巨大的裂口,无数含恨而死的灵魂在囚笼中疯狂的挣扎着,战栗着尖叫着,这叫喊声与魔兽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将原本湛蓝的天空渲染的血红,成千上万的断肢自黑压压的尸山上如雨一般落下。


那是无间的地狱,是看不到救赎的死地。尸臭味扑面而来,他甚至没有看见一具完整的尸体。尸山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瀑布一般,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上汇聚成了流淌的河水,他绕过了依稀的分辨出了勉强可以称作肉块的黑红色固体,到达了这趟旅途的终点——


金色的王在破败之地莹莹孑立,诠释着不可玷污的庄严和美丽。


然后他看见了他胸口上正中心脏的致命伤。王的身前集中了不少魔兽,不少已经奄奄一息,不少仍然带着伤向他咆哮着,攻击着;他察觉到吉尔伽美什背后的金色涟漪越来越黯淡,环绕于周身的符文也逐渐趋于透明,而他本人也籍由斧头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



他目视着在这已是荒芜与破败之地间过于耀眼的、几乎要让人落泪的光辉,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做的可真狠呢?”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01


“是你不够清醒,梦魇。”


王座上的人如是对他说。


梅林保持着平淡无波的表情,没有作答。而吉尔伽美什察觉到了他欲言又止的踌躇。他随手挥退了侍立着的下臣。于是金碧璀璨的大殿里只剩下了吉尔伽美什和梅林二人,这使偌大的主殿显得有些过于空旷和寂寥。


察觉到梅林没有开口的意思,吉尔伽美什轻笑着打趣道:“和以往在御前喧哗不已的不敬的你相比,今天倒是以外的安静啊,梅林。”


梅林抬起头与他对视,深紫色的瞳孔对上了那如同业火灼烧般的红眸:


“从者不会做梦,这点陛下是知道的吧?”


“本王自然知道。”吉尔伽美什稍稍向王座上靠了些,单手撑头,以放松而随意的姿态回答道,“本王还知道,你想说这是你籍由千里眼所看到的预知梦,梦中所见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真实的。”


“既然如此……”


“倒是你啊,梅林。你和我应该一样,从最开始就知悉了这样的结局了才对啊?这场战争从开始就注定了破灭和消亡,你和我应该是最清楚的认识到这点的?”


“……”梅林没有接话。


吉尔伽美什俯视着梅林难得沉默的样子,那头蓬松的白毛和一身白的装束让他莫名联想到迦勒底的白色的毛绒质感的动物。他不自觉的轻笑出声来。


梅林闻声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于是王面色不改的继续说道:“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本王,因为在乌鲁克的王城的生活太过安逸,所以突然看到这样的景象时被落差感被吓的无法接受了吧?”


或许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有所指,梅林轻轻的笑了一声:“当然不是。”


“那么你在恐惧什么呢?这种无可回避的哀叹和绝望是早已既定的、你我二人烂熟于心的结局,事到如今你对起还有什么迷茫呢?”吉尔伽美什的身形微微向前倾斜,收敛了所有笑意的深红色双眸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梅林,你在向本王渴求什么呢?”


梅林叹了口气:“不是渴求。这不是渴求,吉尔伽美什。”



“——或许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的终结而已。”



02



半人半梦魇的梅林对美丽的事物极度喜爱,甚至于达到了只要是美丽的事物他都能微笑着纳入怀中的程度。而与之相对的,他不喜欢哀叹与悲剧的结局,憎恨繁华与靓丽落幕后空空如也的闭幕,所以在阿尔托莉雅的光辉走向毁灭与悲叹之前就早早的离开了她。而梅林不会为此遗憾或者惋惜,或许他会替亚瑟王的悲剧叹息,但却永远无法燃起无法拯救那位少女的不甘。


梦魇没有感情。尽管他拼命的去模仿人类的喜怒哀乐,但他与人类之间永远隔着无法逾越的高墙,是辗转反侧的若近若离。他是不知道后悔与愤怒为何物的与世隔绝的怪物,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成为人类中的一员。


吉尔伽美什毫无意义是美丽的。这是他与之初见时就无比确信的一点。除去在首次见面时将他沉默的灵魂撼动的,如同业火般炽热而冷情的红瞳,他还拥有着神赐的完美容貌和比太阳更为耀眼的金发,以及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极其少有的白色肌肤,这让他如同真正的神明一般耀眼,连美与丰饶的女神伊修塔尔也为这份美丽深深着迷。


而对于梅林而言,吉尔伽美什所吸引他的部分不只是神赐的容貌。他亦对他身上循环反复的矛盾和无法回避的挣扎着迷不已。吉尔伽美什憎恶着自己来自神的部分;可最终他仍旧无法规避血缘与宿命,是世上唯一的、最为接近着神明的存在,而他的臣民全都信仰着、畏惧着、仰望着他,只要吉尔伽美什一声令下就能毫无保留的献上生命在内的全部,而同时他们又比任何时代的人都要骁勇善战、坚强不屈,以平凡的人类之躯与魔兽相持到了现在,在无可规避的绝望前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


他想要看到最后。


想要看到这座黄金之城如何在众神的屠戮下如尘埃一般消逝,想要看到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与神代最为残酷的诀别,亦想要看到人类在这样无可救药的绝境中能迸发出何等震撼的力量,想看到神明自己降生的人之王如何与神明战斗到最后一刻。


然而在过于真实的梦境——亦或说是预言中,看到吉尔伽美什在被血染红的天地下孤身一人抗争着整个世界时,他所有的期待都被一种陌生的感情冲淡了。一种炽热的、毫无道理的,如同那人燃烧着的双眼一般火热的情感灼烧了他的胸膛。他没有意识到喜悦,也没有意识到悲伤,只感受到了无尽的空虚和绝望,仿佛从原初的开天辟地到这个宇宙归为零点的最后一刻他都是孤身走过一般的,连哭泣都过于徒劳的孤独。


那是什么呢。他喃喃自语,或许我是不会知道的。


梦魇就算得以感知人类的情感,也永远不会拥有感情。他是永远的旁观者和讲述者,是逃匿在世界的角落里啃食着人的梦境的幻影。


然而——



唯有那朵花,不希望看到其凋零。



03



王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半天,直接导致了整个乌鲁克以希德丽为首的要员们忙的焦头烂额。梅林自告奋勇的说可以帮忙去把王找回来,被希德丽投以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眼神。


“其实,我们也希望王能够休息一会。王已经不停不歇的处理了三天的公务,我们都很担心王的身体。”


希德丽这一句话像是投进湖水中引起阵阵涟漪的石子一般引起女官们的纷纷应和。


梅林眨眨眼:“你们也太小看吉尔伽美什王了,他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倒下。”最后他信誓旦旦的对女官们说自己会把精神的吉尔伽美什带到她们面前。


结果,傍晚在幼发拉底河附近看见吉尔伽美什的时候,梅林才发现先前那番话是在打自己的脸。


吉尔伽美什靠着一棵树睡着了。


几只不知从何处聚拢来的大概是狮子的和一些梅林也叫不出确切的名字的过于古老的动物围着王的周围,如同几千年后的人类社会中一些家养的宠物般乖顺,像是一个严实的盾阵般将金色的王圈在正中间保护着。梅林试探性的接近了几步,脚步踏上松软的土地只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声响,但几只在外围的狮子还是注意到了他,闻声便弓起身子向其龇牙咧嘴。


梅林微笑的冲动物们摇摇头:“别出声哦。别把他吵醒了。”


可惜没有动物有听他的话的意思,甚至还有几只已经有扑上来的架势。


梅林只得一遍感叹着自己不受动物欢迎一遍轻声咏唱了一个咒语,轻柔的光芒包围了以王为中心的所有动物,凭借动物的本能意识到不对的狮子们试图发起冲锋,却全部因为袭来的困意而失去意识。梅林只是轻轻一挥袍子,适才龇牙咧嘴的动物瞬间都沉沉进入睡眠。


他轻笑着行了个礼:“做个好梦,勇士们。”


他再次上前几步,仍旧小心翼翼的注意着没有发出什么动静,轻手轻脚的在贤王的面前站定,低下头注视着他藏匿于耀眼的金发和金色的睫毛下隐隐约约的黑眼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就算是如此强韧的王也拥有着三分之一为人的肉身,与和五感告别已久的他不同,是会为病痛和疲劳折磨的。就算能用魔术抑制疲劳修复肉体,吉尔伽美什也不会把魔力消耗在这种他看来无谓的事上。


“这样的你真的与人类十分相似呢,陛下。”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微微的俯下身在王的耳边如是说道。


“也祝你做个好梦,我的王。”


傍晚摇曳的星光荡漾在幼发拉底河的波浪中,凋零成破碎的光斑,如同流淌般的星河。皎洁的月光的回影在水面上几次模糊不清又重归平静,唯有一无边际的河流与过于璀璨的夜空与不知何处的天际恰恰相融。夜间轻柔的微风吹动了树林里无数的树,如同向王献上了载歌载舞的盛宴一般,奏响着细微而整齐的乐章,同时也吹起梅林雪白的长袍与吉尔伽美什过长的头纱。他不经意的露出了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温柔的笑容,伸手想要将那人宛如发光般的灿烂的金发拢至耳后。


而此时,吉尔伽美什缓缓睁开了双眼。


梅林的呼吸一窒,手停在了半空


那是如同朝阳般绮丽,晚霞般绚烂,是神对人类的丑恶所赐下的怜悯,是终结了混沌的原初的如同地脉流淌着的血液般灼热的红色。像是要在这星光璀璨的夜晚硬生生的烙上一个太阳一般,如此威严而突兀的存在。他看见那双眼睛中洞察万物的清明和凛然孓立的冷傲。在他睁开双眼之时,他仿佛听见风声停止了演奏,河水停止了流淌,一切本该华美无垢的东西瞬间像是掉入泥潭般黯然失色——这一刻的世界停止在了这双眼眸中。


在他发呆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眯起眼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顺势拉过梅林停在半空的手,将他拉的与自己更为靠近,如梅林刚才凑在他耳边一般对着梅林的右耳轻声骂道:“无礼之徒。”


梅林此时才后知后觉两人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而意识过来之时,一种莫名的冲动感染了他,他感受到自己胸中疯狂的悸动,却全然不知该针对这份鼓动作何反应。


他不留痕迹的抽回手,边回应着王的注视边歪过头笑道:“哎呀,我应该是下了沉睡咒才对啊?”


吉尔伽美什嗤笑:“蠢货,且不说你这三流的咏唱奈何不了本王,当第一只乌利迪姆对你的靠近有所反应的时候本王就醒了。”


原来这玩意叫乌利迪姆啊。梅林讪讪的想。前几天咬死了一队乌鲁克的守卫的怪兽是不是也叫这个来着。


“你记得没错。”像是看穿了梅林的想法一般,吉尔伽美什随手抱过一只睡在附近的小狮子抚摸,如是说道,“最外围靠右边的那群红色皮毛的家伙就是。大概是来自提亚马特的血脉深处传来的躁动,它们变得极其冲动易怒,会毫无理由的胡乱攻击其他的动物与人类。”


“但你们相处的不是挺好嘛。”


吉尔伽美什闻言有些得意的挑起左眼的眉毛,轻快的说道:“那是自然。乌鲁克的一草一木都是本王的所有物,再凶暴的野兽在本王面前也会收起兽性变得乖顺温驯。乌利迪姆也好乌迦也好,在本王眼里和宠物猫没有什么区别。”


梅林一边感叹王有恃无恐的领导力,一边暗搓搓记下了靠里面的金毛狮子的名字叫乌迦。


“不过,”贤王的语气变得稍稍有些沉重,清冷低沉的声音如同慈悲而无情的宣判“对于本王之外的其他人而言,现在的乌利迪姆是最糟糕的威胁。这种野兽动作敏捷而且极具攻击力,据本王所知已经有16人被其袭击而死了。”他抚摸狮子的动作极为温柔缓慢,在梅林看来却悲伤的如同告别一般。


梅林没有接话,静静的等待吉尔伽美什的下文。


两人保持着相互注目沉默了许久,吉尔伽美什才放弃似的慢慢将头扭到一边,闭上双眼有些脱力的靠在树上。


“别这么看着我,梅林。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放任意识飘摇在于目不可视的黑暗中,吉尔伽美什听到窸窣的布料摩擦声。他感知到了梅林的动作,任然维持着没有睁开双眼倚靠在树上的姿势没有动作。



然后下一秒,他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说是温暖或许并不确切。吉尔伽美什作为唯一一个能将梅林以从者的方式召唤的御主,应该是比谁都清楚身边的人的是实实在在的从者,就算能够达成实体化,其本质也是居于遥远的时空外的另一个灵魂于此短暂的显现。——但是即便如此,这触手可及的温度也不是虚幻的。


在朦胧的梦幻交织的现实中,他闻到了梅林身上淡淡的花香味,也听到了对这个男人而言显得有些不真实的属于人类的心跳声,像是奔涌的流水般涌动不息。


他闭上双眼之际,便无比清晰的看到了梅林的存在。


他看到了沉默的矗立于繁花之中的阿瓦隆之庭,然后白衣的魔术师在那花海之中,如同他曾所看到的千百万个未来中的温柔一般对他微笑着。那微笑模糊在飞舞的花瓣和歪曲的时光之中变得光影模糊,像是最为遥远的回忆一般虚幻而久远,但他却为之动容了。


只需要一个目光,甚至无须一句言语,他们就会比任何人都要清晰的理解对方的沉默与孤独。仿佛这是在宇宙的溯成前就拥有的默契,是流淌的星河擅自为二人结缔的誓言,如同耀眼的白昼与温润的长夜,从未遇见过对方,也不曾将这份感情付诸过言语,却生生不息的交替着,在万物终结之后也继续相依相存。


“我累了,梅林。”


没有拒绝梅林的怀抱的王如是说着。魔术师闻言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王倚枕在自己的膝上。


他用最为温柔的语气回应:


“我知道,吉尔伽美什。”


梅林用手盖住他的双眼,遮蔽了过于绮丽的星辰投射在他金色的眼帘上的辉亮。他听到了幼发拉底河如诗般的流动,如同醉酒的诗人般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呓语。他却再也无法将目光从眼前的人身上离开了。


他察觉到吉尔伽美什细微的呼吸声,和潺潺的流水声与满天的星芒交织绚烂,他几近颤抖的想要将时间永远停滞于此,愿这永恒的美丽不朽于时间。


“真是狡猾的王啊,”他叹息着轻笑,“全知全能,善于洞察人心的你,一定早就看到我内心的涌动了吧。


“这份我所不知道的情感,陌生到几乎令人恐惧的冲动,明明不该是存在于我内心的东西,却因为你的存在如此深切而自然的存在着。


“我们可以并肩作战,可以知悉最为遥远的未来,可以为君臣,亦可以为知己,却唯独无法将这一切付诸言语。


“和我一样爱着人类的你,会为这份属于人类的情感起什么名字呢?


他知道不会得到答案。


就如同这份无起亦无终的情感,会如同二人的缄默不言般消弭在风中一样。


“愿您的所爱与所愿得以不抱憾而终

“愿您的传说被鲜花和祝福装点

“愿万物皆歌颂您的伟绩

“不论分别多远,我们都必将再次相遇。”


在无尽的长夜露出些许初生的光辉之际,魔术师于王的额前落下一吻。



04



梅林甩掉了剑上的血迹。


他的周围有成堆的乌利迪姆的尸体,每具尸体上的伤口都精准的出现在要害处,切口干净利索,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犹豫。这些猛兽大概是沉湎于虚无的环境之中,便无知无觉的走向了死亡。


他的白色袍子和白色长发上沾染了不少血沫,使一身白色的他显得格外突兀与不真实,在强烈的反差下反而有了几分悲戚和无情。


他抹去脸上的血迹,抬眼看着天空上同样注视着他的女神的身影。


伊什塔尔乘着天之弓晃晃悠悠的飘了下来。


“啊呀,只是一时兴起来这里散个步,倒是看到了十分令人意外的东西呢?”


梅林的面色有些阴沉冷漠,没有应答。


女神不快的皱起眉。


“喂我说你,不要无视女神啊。真是的,难道和吉尔伽美什一起待久的人都会变得像他一样这么不礼貌吗。”


梅林闻言反倒是笑了出来,这一笑反倒使他脸上没有完全抹去的血迹显得有些狰狞,但是他的表情却恢复到了如常的温和轻柔。


“午安,伊什塔尔女神。您真是难得的有了雅兴呢”事实上从中途开始梅林就感到了天空上的视线,总是用千里眼去看他人的故事,他对视线也格外敏感。


伊什塔尔的眉头舒缓下去,无所谓的随口答到:“女神总是反复无常的。不过说起反复无常你的那位王也不逞多让吧?”


“啊哈哈,或许呢。”


“喂,吉尔伽美什的宫廷魔术师,你老实的回答我,”伊什塔尔收起了散漫的样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到这里来屠杀这些乌利迪姆,是吉尔伽美什的授意吗?”


“乌利迪姆现在这样胡乱攻击的状态,无论是我和吉尔伽美什王都很头疼呢。”


女神微微睁大眼睛,红色的瞳孔流淌着金色的光芒,呈现出威严的怒容:“我在问你是不是吉尔伽美什的授意,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即可。不要油嘴滑舌的回避问题,魔术师。”


面对有些发怒的女神,梅林只是夸张的叹了口气:“据你这么久以来对吉尔伽美什王的了解,你觉得他下这样的命令吗?”


“什、什么,这种事……”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将乌鲁克视为自己的孩子与挚爱,你认为他会主动去杀死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个生命吗?”


女神默然,瞳仁金光流淌,不辨喜怒。


梅林仍然平静的笑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杀戮,都是我擅自做的决定。 不过他也不会不知道吧。”


“这样啊。也是呢。”


女神像是有所释然的叹了口气,瞳孔中涌动的金芒渐渐褪去,逐渐恢复为象征着神性的红眸,她随意撇开视线,正好看到一具仍在垂死挣扎的尸体,“你这家伙也是令人难以置信呢。吉尔伽美什可真是召唤出了了不得的怪物啊。”


“怪物、吗。”梅林复述了一遍。


伊什塔尔斜眼瞟他:“没错。攻击力强大又毫无感情,只遵循着虚无缥缈的愿望而行动,以自我为中心的最糟糕的怪物。”


“这可真是伤人呐。”


“可这就是你这家伙的本质哟。”伊什塔尔嘲笑般的嘴角上扬,“当然,吉尔伽美什也早就看透了这一点吧。毕竟那家伙在这点上敏锐的有些可怕呢。”


说到这里伊什塔尔显得稍稍有点烦躁,她不管不顾的加快了语速,“而他看透了你的挣扎和恐怖,却知而不宣的不作回应,如同你在观察着他一般,他也高高在上的观察着你的丑恶。就像那时候对我一样呢。”她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以至于梅林并没有听清楚,而她随即扬起声音,如同宣判般高声说道,“你们两个就像两头互相撕咬又互相舔舐伤口的野兽。真是令人不快。”


梅林只是眨眨眼:“嗯,或许吧。”


“什么‘或许’啊、你好歹有些人类的反应吧。你这家伙的恶劣真是到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地步啊。”


“有什么办法,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人类嘛”梅林歪头笑了下,“再说你的评价也很中肯,我和吉尔伽美什王就是这样扭曲而恶劣的存在。但我不认同你将他评价为野兽呢。我与他不同,我是披着光鲜亮丽的外皮贪婪的汲取着养料的野兽,他则不然。他是众神所爱的光辉,代表着绝对的正确的王。”


“就是那份绝对的正确才令人如此不快啊。”伊什塔尔冷哼,“爱着乌鲁克的一切,就等同于谁都不爱。他会终结神代,赶走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神明,带领人类走向最为正确与光明的未来。”她咬紧下唇,“确实无人会质疑这是最为高洁的伟业,但是这无垢的光鲜才是令人最为气愤的。这家伙从头到尾都没有像一个人一样,撂下重担无忧无虑的活过。”


“啊呀,你这是在担心他吗?”


“谁会担心那个笨蛋王啊!”伊什塔尔意义不明的红了脸,快速的否定了,“我只是对那家伙这毫无意义的自我束缚很不爽!简直是超女神级别的不爽!那家伙明明做个随心所欲的暴君就行了,却非要拒绝众神和他自身神明的血脉,选择了人类——”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是名副其实的‘人之王’。”梅林打断了伊什塔尔,语气平淡的听不出情绪起伏,“他是预知到了破灭的未来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将其履行,比任何人都要爱着人类的存在。”


“……这一点,我当然……,”


“——然后在最终,他也坦然的造就了自己的死亡。”梅林平淡的语气中混杂了阴霾与喜悦混杂的、极为复杂而难懂的情绪,“他选择了神明的终结,也代表着有些一半神明的血脉的他自己的终结。他割裂了混沌与神代,以自己的生命为终点,被终焉的大火葬送在他所爱的国土之上,将这片丰饶的大地赠予人类。”


“……”


“我不小心话多了呢,”察觉到女神欲言又止的犹豫,梅林的语气轻快了起来,“那么贵安,伊什塔尔女神,容我先行告退了。吉尔伽美什王一定等待我回去的不耐烦了。”


他没有等到女神的回话便突兀的消失在了这片死亡之地,——说是死亡之地或许不那么确切了,因为梅林还顺手抹去了乌利迪姆的尸体的痕迹,一大片堆叠着望不到边的尸体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连空气都清新的没有一丝血腥味,仿佛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某个男人一时兴起的幻境。


“但这却是真实的。”伊什塔尔凝视着因为梅林快速离去而飘起的漫天的花瓣喃喃自语,“这肮脏不堪的杀戮,这华美的黄金之城下蠢蠢欲动的怪物与踌躇待发的万千死灵,还有人类最为丑恶和本源的罪孽。这都是冲着人类的古老文明的顶点、那高高在上的至高之王——冲着你而来的啊,吉尔伽美什。而我……”她突兀的止住了话语。


女神再次睁开双眼时,瞳孔彻底染上了炽热的金芒。她高声尖啸着,抬手射出了贯穿山脉的箭矢,于是大地因为女神的愤怒而崩裂分离,无数生灵哀鸣而终。矗立于天崩地裂中的女神立于巨大的弓之上,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而喘息着皱起双眉。


待到崩裂的土地重回平静,伤痕累累的大地不在颤抖,她才脱力的靠在天之弓之上,如同漂浮的落叶般摇摇欲坠,苦涩的说完了先前未尽的话语:“——而我,却连和你并肩而立也做不到。……若是我拼尽全力自广阔天空向提亚马特射出金星之矢,你会看我一眼吗?”



在崩坏后的满目苍夷和沉默不语的花瓣中,女神疲惫的闭上双眼。



05



“我回来了,吉尔伽美什。”


梅林从容的出现在王的面前。


而令人意外的,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没有其他人,无论是平时戒备森严的侍卫,还是敬职敬责的祭祀们,都不在这里。仿佛是早已知悉了他要回来,于是以这四目无人的空寂来欢迎他一般。


“辛苦你了,梅林。”


王淡淡的说,没有从泥板上抬起双眼。梅林注意到了他有些发红的眼角。


虽说梅林姑且清理了身上的血垢,但他明白在通晓万事的王眼前是毫无意义的。吉尔伽美什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同样也知道吉尔伽美什需要他去做什么。


他知悉他的悲哀与诉求,亦知悉他的脆弱与软弱,但他永远不会为此赘言,就像剑只会不知思考的砍杀敌人一般,他会斩断他徒劳的痛苦。


至此为止,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唯有沉默得以诠释一切。



06



在临近战争的最后一天,魔术师与王在夜晚的高塔上进行了仅有两人的最后告别。


梅林清晰的记得吉尔伽美什在漆黑的夜色中过于明艳的脸庞,和他即使再次投入无尽的时间中也不会忘却的神赐的容貌。只要一想到这美丽的光芒会消逝在烧焦的大地中沉默的长眠,他就如同想要逃跑般的恐惧。


“……你不会、害怕吗。”他下意识的吐露着心中的话语。


而吉尔伽美什却看着他一言不发的笑了。梅林觉得自己多少可以体会伊什塔尔的感受了。


“你永远都是这么从容呢,即使知道身体会被撕裂,一切美好和光辉都会消失不见,你却还是微笑着。”


“那么你怕了吗,梦魇”


“我?”梅林不带笑意的笑了一声,“如您所见,我是没有感情的梦魇,讲述人之业的叙述者,永恒不灭的被诅咒之人。哪怕这颗星球终结,我也不会为之哭泣。我是人类的伙伴,但也仅此为止,我永远不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这样的我,又怎么会害怕呢?”


吉尔伽美什轻笑了一声,用那对摄人心魂的红色蛇瞳凝视着他,那之中灼烧着的冷火毫无温度,那是来自他神明的血脉中的冷漠无情,但梅林却还看到了其中的悲悯和温柔。


“梅林啊,”王叹息着浅笑,“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像个人类。”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你这蠢货。”吉尔伽美什扭头看着夜空,他金色的发丝使皎洁的明月黯然失色,“但是本王是不会告诉你的。用你那可怜的脑袋尽情的想吧。”


梅林刚听到吉尔伽美什这么说时,几乎挫败的感到了失望,然而随之即来的是盲目的释然。这是他自己也恐惧不已的情感,他又何尝有将之捧出的勇气。若是吉尔伽美什不打算将之挑明,那么就这样让其湮没于时间之中又有何不可呢。


他为之欣喜,亦为之苦涩。


察觉到了梅林的沉默,吉尔伽美什侧过了脸,注视着梅林那暗紫色的宛如夜空般辽远的双眼,仿佛在其中看见了辽远的星辰。


他扶上魔术师的面颊,感受这他如活人一般涌动着的温度。梅林则觉得被他所触碰的地方如火烧一般滚烫,他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吉尔伽美什一只手指止住了话语。


他看着吉尔伽美什那为万千诸神与人类所爱慕的的容颜近在咫尺,那目空一切的双眸之中只有他的倒影——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很想吻他,然而在他决定将这份感情埋入洪荒的星河之际,这就已经是不可触及的幻想了。


然而他的王目视着他的彷徨,对他置于了这样的话语——


“梅林,本王对你——”


喧嚣的夜风吹散的未尽的呓语。花之魔术师从自己编织的梦境中醒来。



07



其后,便是昏暗无光的黑暗。



08



梅林在奔跑着。


仿佛濒死的战士嘶叫的冲向现场,沙漠中枯竭的旅者冲向虚幻的甘泉那般,拼死的奔跑着。


他仍然能感受到死亡的余痛和令人战栗的恐惧,他身上的每寸皮肤都颤抖着叫嚣着逃跑,可他却只是盲目的崩跑着。


明明在身为冠位候补的魔术师的他的魔法的加持下,哪怕他站着不动或是缓缓的走路,到达破灭的乌鲁克所需的时间也不需要多久,但是他却不想停下奔跑,仿佛如果就此停下,就会迎来无尽的空虚与孤独一般。


他喘息着,渴求着,如同最为忠诚的信徒般疯狂的冲向他的神明。


“不要死——”

“你绝对不能死——”

“在我到达之前,你不能就此死掉——!”


他听到了不知谁人嘶哑的哭喊,然后他意识到了这是他发出的声音。


然而这徒劳的祈祷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亦不会有任何人回应。他没有神明,亦没有信徒,这万千的时间中,他是孓然而立的可悲幻影。


他意识到了自己深不见底的孤独。正如他从一开始就是孤独的一样。


“至少让我见到你最后一面——”


可悲可叹。梦魇唯一的祈祷没有传达到神明之侧。



09



他看见尸体。


血流成河,天崩地裂。


那是与他伊始的梦境无二的,诅咒般令人痛苦不已的画面。


他想要悲鸣,想要咆哮,想要像野兽一样用最为原始的方式发泄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但是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还是迟了一步。


那朵花还是先他一步凋零了。


“我好想听听你未尽的话语啊,吉尔伽美什。”他在尸山血海中颤抖着跪下,毫不在意的看着喷涌的鲜血沾染了袍子,“你可真是,任性的令人无可奈何的王啊。”


他苦涩的笑了,双眸充斥着对他而言太过于陌生的液体。


他一步一步的,向着这残破不堪的地狱中最耀眼的光芒走去。——就如同一步一步的踩在刀尖上一般,痛苦的令人无法呼吸。



“如果梦魇不会哭泣的话,那么此刻涌上我眼眶的是什么呢?”



他看清了王躺在血泊中的身躯,完美的如同雕像一般的身躯上伤痕累累,而左心口上的贯穿伤尤为醒目,像是最为卑劣可憎的玩笑一般,如此突兀的玷污着神造的宝物。



“如果梦魇没有感情的话,那么为何此刻的我让我自己都感到如此陌生呢?”



他注意到了低哑的嘶吼声,四周生命力顽强的魔兽逐渐恢复过来,遵循着本能想要冲向人类最后的基点。他只是毫不在意的挥手,紫色的术式以他为中心展开了近千米的范围,然后其上的魔兽便整齐的炸裂成了一片血雾。


在四散的血沫和凄零的花瓣中,他走到了他的王面前。



“如果梦魇没有爱的话,那么此刻充斥在我心中的炙热和深邃又是什么呢?”



满目疮痍中,魔术师将他的所爱拥入怀中。


“因为你的存在,我才意识到了我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


“我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此刻都只为你一人存在。”


“可是你为什么已经离我而去了呢?”


魔术师端详着王的失去血色的面容,疲惫的双目终于落下泪来。


“我好不容易得以作为人而活,你却留我独自一人承受无尽的孤独。”


“这便是对冷血而无情的怪物的惩罚吗?”


他脱力的将头埋在吉尔伽美什的脸侧,放任泪水肆意留下。仿佛祭奠逝去的信仰一般,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泣。



10



——

——


“——笨蛋。”


然后自不知从何处的遥远的时空中,魔术师听到了这样带着嗤笑的,令人怀念的几乎要落泪的华美嗓音。



在那一刻,他如同一个孩子般破涕为笑了。




11



不知过了多久,梅林从王的脸侧抬起头来,就着拥抱的姿势将吉尔伽美什的身体轻轻放回地下,如同对待世间最为贵重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然后他俯下身,如同那个皎洁的月夜那般,温柔而小心的轻吻了王的额头。


“我真的拿您毫无办法啊。这样我岂不是真的像个笨蛋了嘛?”


他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调整着握着法杖的姿势。四周又有新的魔兽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后源源不断的涌来,而卸去了绝望和痛苦的魔术师如同往常一般从容不迫。


“就用花瓣和鲜血来讴歌您的葬礼吧。”


他从法杖中的剑鞘里拔出了自己的剑,不合时宜的想着不如让冥界开满花吧。


“真是的,等到了遥远的未来,一定要向你好好抱怨几句啊。”


他甩去了繁杂的长袍和琳琅的挂饰,露出了经过长久锻炼的,于魔术师而言令人十分意外的紧致肌肉。


最后还有一句不得不对你说的话——



“谢谢你,吉尔伽美什。”



他带着笑容,冲向对他张开血盆大口的万丈深渊。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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